格绒追美《饥饿年代:阿克顿巴传》(节选)

藏族当代文学始终以自己独特的审美品质和多样的主题内涵丰富着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内蕴和审美色彩。2024年,《雪域文苑》推出藏族当代汉语作家“一人一篇”栏目。第三期推荐作家格绒追美和他的作品《饥饿年代:阿克顿巴传》

⭐️推荐语:格绒追美通过对家乡文化内涵的发掘,深切地感悟和思索青藏高原的精神奥秘。《饥饿年代:阿克顿巴传》是藏地首部为民间传说中的小人物立传的长篇小说,小说以内传、外传、别传、秘传的形式立传,构建了一个阿克顿巴的世界。本书里的阿克顿巴猥琐、狡黠、机智、幽默,也冷酷无情,充满反抗精神……。其实,在这个世界,我们又何尝不是阿克顿巴。

开篇

0.祈

 

阳光照在连绵的雪峰上,雪山一片银亮的耀目,冰雪开始融化,“嗒嗒”的滴水慢慢汇成小溪,从峰顶、从山腰密织成水网,然后向着谷底潺潺流淌……

天地间的暖意渐渐厚实起来,春的气息在山脚的村庄里弥散,气韵生动地流动在柔和的风中。此时,广大的虚空如同无垠的宇宙幽深宁谧,天地间的万物幽秘地呈现出初绽的某种幻影的轮廓……

一位头发花白——远望像斑驳雪山的剪影,双目混沌、神色迷离的老者,走过夯土房屋的村落,漫步到山野,他时而面对东北方的雪山,时而面向定曲(河)西岸伟岸的定崩桑神山,心里喃喃祈求,时而把自己灼亮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苍穹,然后深深闭上双眼,双手合什……他寻找着什么又似乎渴盼着什么。

当朝霞如愿铺满灿烂的东方,而且,一朵飘渺的云像袅娜的腰带独自出现在头顶的天空时,老人从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声……

他觉得天地回应了自己的心声。

1.一张老人的脸

阿克顿巴生来有一张老人的脸,皮肤沟壑纵横,像一块皱缩的核桃壳。当接生婆把胎盘剥离、胎液和血水擦拭干净,一看见这张老脸,惊得差点失手让婴儿掉落在地板上。幸而,阔大的手掌在婴儿下坠过程中接住了,于是,老人怦怦跳动的心率渐渐趋于平缓。她瞥一眼身边的阿克顿巴外祖母。那个视力甚差的老人并未察觉。接生婆的脸色又变得生动灿烂。她装着十分高兴的样子,双手托着婴儿,上下轻轻掂量一下,再轻轻抱回怀里,然后把嘴巴凑拢上去,说道:“噢噢,长寿的儿子,阿拥家的宝贝啊。”汗水淋漓的产妇刚越过生死门槛,此刻,正沉沉酣睡,嘴里发出“轰轰呼呼”如同牦牛喷鼻的呼噜声。婴儿微微睁开缝隙般的眼睛,见接生婆“无底洞般的大嘴”——这是阿克顿巴长大之后自吹自擂的说法——逼到脸前时,突然放声大哭。接生婆又是一惊,心里却老大不高兴,如同小孩子发现了自己刚才大意失措的样子。接生婆“噢,噢噢”的用言语哄着小孩,心底却骂道:“哪个魔鬼投胎的孩子?生下来就老了。”,嘴巴里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外祖母怀里了。噢,噢。”她用柔软的氆氇裹好小孩后,递给阿克顿巴的外祖母。老人热切地疼爱地把孙子抱在怀里,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高兴的幸福的话儿,眼里漾溢起温暖的绵绵柔情。这个时候,人间正值隆冬。窗外,寒风瑟瑟。夕阳的碎光斑斑驳驳洒在河岸的村庄。不久,天空中飘起雪花来。

接生婆吃过饭,得到酬劳之后回家了。阿克顿巴的外祖母把老人送到院外时,只见漫天的雪花把天地严严实实地笼盖了。远山近路都变得迷雾重重,一片朦胧。

“下这么大的雪,你留下来过夜吧。”

“不啦。我还是回家。家人等着呢。”
“那你路上小心哟。”
“呀呀。你回去吧,回去照顾好你的外孙。”这时,接生婆心里涌现出一丝幽默情愫:“嗬嗬,我该说‘老孙子’呢。老妇人,你眼神不好,也是好事情。但你终究会知道。我又何必扫你兴呢。”

“你慢走!”

“你留步哟!”

雪花飞舞的路上,接生婆又想起婴儿那只针缝一般的小眼睛,那双眼偶尔睁大时,如玉的眼眸烁闪着灵动之光。而在更多的时候,那双眼始终似睁似闭。老人嘴里诵念着观自在菩萨的“六字真言”心咒,心思却无端地猜度起这个小孩子的未来。到底是一个老人投生来了还是因为某个精灵作怪才生就这样一张老脸?在“嗡嗡吟吟”的经声中,老人脚步恍惚,身披雪花,融进了白雾般迷茫的世界里。

 

2.阿克顿巴的爷爷

阿克顿巴的爷爷是个怪异之人。说他怪异是因为他深信奇事异兆,那些传闻中的神通、神话故事,他都深信不疑。他认为一个生命的诞生,一定会有某种兆示。某些兆示虽然说不清楚,但它还是存在。如同天地和人心的秘密,它永存在那儿。他喜欢追寻天地间的奇象异兆,对自己的梦也喜欢刨根究底,一旦发现梦兆不好,便去找活佛喇嘛打卦,当然,他更喜欢倾听来自降神师的神圣降示,虽然那一切似神雾迷云,所有的开示都隐隐约约或模棱两可,始终难遂天意人愿。喇嘛们总是说:“只有佛陀才有看透前生、现在和未来三世的智慧,我们是轮回中的众生,哪有那样大的神通?”对家族或自己的命运,他深信很多事情早已命中注定。因果之律,是铁一般的定律,纵然聪慧的人类有万般才能都难以逃脱它的桎梏。这不,当入赘到阿拥家的儿子的媳妇怀上孕,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来时,阿克顿巴的爷爷就开始四处寻觅天地的兆示了。

他在村中溜达时,发现一棵村外的桃树,长在溪水边一块凹地里,虽然树叶早已掉光,枝叶寒凉地向外伸张,但在最矮的枝芽上,竟然有两朵苞蕾鼓突而出,十分明显。见此情景,他觉得是个吉兆,嘴里便“曲希曲希”的礼赞起来——村人有个说法是:如果你遇到吉祥的兆示,但你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心灵不产生共鸣,那它就不成其为吉祥了。而且,双手合什向佛法僧三宝和神山祈祷,还用手掬起冰冷的水,洒向那颗桃树,以示沐浴和洁净。当他笑眯眯地回返到家门口时,又与背着一捆青杠新芽的男子猛然相遇,阿克顿巴的爷爷就更无所顾忌地口呼吉祥颂辞,又喃喃祷告。那男人从小山头般的青杠芽下抬起汗渍渍的头,见阿爷祈祷完毕便笑道:“阿木(村语,叔叔之意)啦,我给你带来了吉祥之兆,你可要记得回报哦。”阿克顿巴的爷爷甜蜜地笑着,并不答话,他口诵经文离去。心想:“今天吉祥之兆连连,莫非要在我家出个大圣人?”想起那男人的笑脸,心里又不免生出责备之气:“对于吉祥征兆,还能拿来说笑?!真是遇钝之人!”那男人本来还想逗弄老人:“要不要洒水加持呀?可是,万一吉祥的事儿都跑到我家来了,又该怎么办呢?”但见老人脚步匆匆地走了,便把枝叶两头伸展着的捆芽向上抖抖,再拉紧肩头的扣绳,迈步回家。随着行走的脚步,两边的枝叶欢喜地晃动,摩擦中发出“吓,吓,吓”的声音。

当夜,阿克顿巴的爷爷梦见家人在修一溜地基,修着修着,地基突然坍塌,他感到有些沮丧,但是离天黑还早,家人干脆把已修筑的地基都掀翻,再重新修砌。这次,地基修整得宽敞而厚实。似乎要在上面盖一座大房子呢。在家人和前来帮忙的村人的歌声中,阿克顿巴的爷爷醒了过来。他感到幸福涌溢心间。虽然前半段的梦兆不好,但是结局是圆满吉祥的。

当阿克顿巴在母亲的肚子里日渐长大时,他的爷爷在满心的期盼中,又发现了更多天地间的奇兆异示。村人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吉祥的启示越隐秘,成熟的障碍就会越少。天机一旦泄露,那些天定的事情就有可能错失机缘,再也难以生发了。所以,阿克顿巴的爷爷缄口不语,他把秘密窖藏在心底,让它一点点生长。

当听到孙子降生时,他没去看望,而是像一个神秘的老人,坐在屋里,耸直双耳,捕捉着降生那天的祥兆瑞示。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却没有一点奇异的传闻在河谷村寨里飞翔、流传。这令他感到落寞和哀伤。连脾气也变得古怪了,像阴晴不定的夏日天空。

某一天早晨,当他发现当家的长子与媳妇背着他叽叽咕咕时,他终于发作了:“到底有什么事背着我才能说吗?你们当我人死了?!”

儿子见阿爸真的恼怒了,便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多人说阿拥家生出了一个长着老人脸的婴儿。”

老人惊讶得瞠目结舌:“啊?老人的脸?怎么会?”

内传

1.饥饿的村庄

 

饥饿长久驻扎在卡巴村后,它已经把这个村庄的所有人变得像鬼魅一般灰头土脸了,连眼神都呈现出泥土的色泽。阿克顿巴再次听到不断灌下去的水在空肚皮里“咕噜咕噜”唱起歌来。于是,他在想象中轻身哼起山歌——唱歌也需要力气啦!然后,又在内心里向往起丰盛的食物。这时,他感觉自己心中猫爪抓挠似的难受劲消乏了一些。可是,不久,肠胃又不安份地蠕动起来。阿克顿巴幽默地想:我不想理它,它倒像情人一样黏贴得紧,我倒要看看它到底能怎样?

他缓步来到太阳下。走在村中,他眯缝起那双似有似无的小眼,仰头对着太阳笑了。

阿克顿巴发现爆烤的太阳中也有无数饥饿的手,簇涌着往外伸张,他似乎还听到无数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心想:真是活见鬼,这是什么世道?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揉揉眼珠,再次举头眯眼而望时,那些手已消失无踪。他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似的,那张皮儿单簿而本身又极其刻薄的嘴巴上,笑意浅浅地涌现出来。当双手耷拉在身侧,氆氇袍也像在嘲讽自己似的,把烤人的焦燥味儿带到瘦长的躯体上时,他内心的愤闷再次汹涌升腾:这饿鬼的村庄,没让我享受到一点幸福,哪怕是一顿饱食终日的安逸!于是,在高原骄阳的淫威之下,心怀不满的阿克顿巴发现自己身上的幽默再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深渊般的寂寞——那是时间包裹之下无法脱身的寂寞,是无法清爽如春天溪水的自由感,是无人可以诉说的寂寥和忧郁,以及如瘦影般枯败的哀伤!当他发现自己的念想膨胀得要爆炸时,他就开始自嘲,起劲处,他像土房顶上的乌鸦“嘎嘎嘎”地大笑了——因为饥饿瘫地而眠的村人听到阿克顿巴的笑声时,他们连抽搐一下嘴皮的劲头都没有了。所有人的前胸与后背粘附得多么紧密啊!阿克顿巴想。阿克顿巴的心思又像春水一样活泛开来。这时,他远远地看见扎西多吉自得地坐在自家院落里喝着喷香的酥油茶。在他面前的藏桌上,摞着各种油炸的果子以及干果,身后,低眉顺眼的女仆眼光瞄着主人面前的碗盏,以便随时侍服,续上茶水。阿克顿巴发现自己的脚步应合肚皮里水的荡漾向着扎西多吉的院子走去,他想拉也拉不回来了,他想:对于不听话的双脚和生出嘴巴的肚子来讲,我的言语又有什么用呢?它们也有自己独特的言语和行为啦!

刚走几步,他听到从路旁的院落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唤。他停下脚步,凝心捕捉空漠的时空中那些细如游丝的流动声音。他听到几双脚步在杂踏错动,仿佛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阿克顿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当他来到那户人家的灶口前时,眼神还未能完全适应屋子里的黑暗。那女人见到阿克顿巴,放声大哭起来:“阿克顿巴呀,我的阿妈马上要饿死了。”男人抱着头发雪白的母亲,坐在灶旁。那位母亲在“哼哧哼哧”喘气,当呼吸变得越发紧迫时,就猛烈咳嗽起来,然后用手抓扯胸脯,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这时,一滴滴枯黄的泪水从深凹的眼眶中滚出。

阿克顿巴问男人:“老人得了什么病?”

“哪里是病?阿妈是饿疯了呀!”女人哭嚎道。

原来,阿妈因为饿得厉害,不知道是人变糊涂了还是眼前出现了糌粑的幻觉,她爬到灶口,抓起灶灰就往嘴里塞,差一点把自己噎死了。夫妻二人把灶灰从阿妈嘴里使劲往外掏时,阿妈仍然急迫地往下吞咽,还用牙齿咬他们的手指头。掏完了,他们往阿妈的喉咙里不断地灌水,设法把粘在喉管上的灶灰带到肠子里去。泪水,穷人的泪水又丰沛地流淌开来。
阿克顿巴问他们,那眼下准备怎么熬过去?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说,想不出任何法子。
阿克顿巴说,那总不能等死吧?
女人哭泣道:“我们前世造了啥孽啊,让我们落到这样的地步?”
阿克顿巴眼前又幻现出扎西多吉面前摆满果子的情景以及他洋洋自得的样子。
阿克顿巴没好气地说:“你是从前世来的吗?前世在哪里?”
女人停住哭声,怔怔地盯着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对男人说:“我们去找扎西多吉吧,他毕竟是财主。”
老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了,仿佛灶灰“糌粑”将躯壳暂时地安顿妥当了。
男人将母亲的头放在女人的臂弯里,起身跟在了阿克顿巴后面。

2.滚出去

俩人来到扎西多吉院子门口时,那男人把头耷拉下来,身子骨也习惯性地躬了下去。阿克顿巴斜眼睨视着这副奴仆的媚相,薄薄的嘴皮上便掠过一丝阴冷而轻蔑的笑。

阿克顿巴把自己的身子耸直,先跨进门去。

俩人站在扎西多吉面前,面对丰盛食物的诱惑,从喉咙到肠胃都不争气地蠕动起来,嘴里冒涌上咕咕的津液。

扎西多吉见俩人神色迷漓之状,开心地笑了起来。

扎西多吉大声地吼道:“顿巴,你们是梦游到我院子来了吗?还是变成了哑巴?”

阿克顿巴这才惊醒似地说:“啊不…不,我们是来,讨要一碗糊嘴的糌粑啦。”

“难道你已经成乞丐了吗?”扎西多吉歪着头,睨眼斜视。

“谁说不是呢?我本来就是个乞丐嘛。我是为五脏六腑乞讨来了。”

“那你想要多少,又准备怎么还我呢?”

“老爷,讨口还要还的吗?至于借贷,天下本来就有规矩,按规矩不成?”

扎西多吉又开心地“嘎嘎嘎”而笑:“你的嘴皮子倒还没有饿慌的样子。顿巴,我告诉你,我连一碗糌粑都没有。滚,滚出去!”

扎西多吉招手唤来仆役,几个男人你推我搡地把俩人轰出院子。

阿克顿巴又笑了。

那男人不明白阿克顿巴到底在笑什么。落得如此难堪的下场,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3.牦牛钻地了

 

阿克顿巴想了两个白天,在村寨里,他挨门串户走了两夜。最后那个夜晚,皓月当空,村寨里炊烟浓郁,煮肉的香气飘浮在每户人家的灶口,每个人都像牲口般贪婪地埋头而食,只是院门紧闭,窗子关牢,深怕肉香溢出去,将秘密告白于天下。

第二天,当太阳当空,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吵吵嚷嚷地拥向田地了。

当扎西多吉也禁不住好奇地来到田里时,阿克顿巴仍在使劲地拽着尾巴。人们自动地给扎西多吉让出一条通道。

阿克顿巴见扎西多吉过来了,便喊道:“老爷老爷,你快来帮忙呀!我要攥不住了。”

阿克顿巴使着劲儿,脖子上青筋毕露。

人群又骚动起来,相互推搡着,扎西多吉被推挤到了阿克顿巴面前。

“老爷,你搭搭手帮忙啊!”

扎西多吉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伸了出去,当他也抓到尾巴时,阿克顿巴使劲一扯,身子向后栽倒在地。凭着惯性,扎西多吉也倒在他身上。

带着血迹的牦牛尾巴飞落到几丈开外的地上了。有个小孩子拣拾后,跑过来,递给阿克顿巴。

阿克顿巴坐在地上,面对着血淋淋的尾巴,哭丧着脸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老爷,牦牛钻到地里去了。”

“牦牛?谁的牦牛?”扎西多吉急切地问道。

“老爷,河谷村落里谁还有牦牛呢?当然是你的牦牛啦。”阿克顿巴平静地回答。

扎西多吉吼道:“什么?我老爷的牦牛!”

阿克顿巴:“可不是嘛,我见老爷的牦牛往地里越钻越深,好不容易最后逮住了尾巴,可是,还是让它得逞了。你看,我俩把尾巴都扯断了。”

扎西多吉的脸色转瞬之间走过了四季的变化。人们的眼眸骨碌碌转动着,目光最后凝注到扎西多吉身上。大人们把笑意暗藏在眼眸之后,小孩子们好奇地围观过来。

扎西多吉终于怒不可遏地吼道:“顿巴,我,我要让你……让你……”

阿克顿巴感到了委屈:“老爷,我好心帮忙反落得不是人了。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呢?况且,尾巴也是你我一同扯断的。怎么就怪我呀?”

扎西多吉老爷像牦牛般喘着粗气,眼珠瞪得铃铛一样大。

阿克顿巴双手捧上断尾,走到扎西多吉面前。他刚要开口,扎西多吉转身拂袖而去。他还未能明白眼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这一切的策划者无疑是这个阿克顿巴,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之人!

扎西多吉狠狠地吼道:“阿克顿巴,你走着瞧,有你的好果子吃!”

“老爷,你不用叫‘阿克’。我不是你的‘阿克’(叔叔)。”

众人轰堂大笑。

4.火气

 

扎西多吉愤愤不平的手掌推动之下,院门訇然敞开时,把宁静的空气搅动成一股慌乱的风,那风急得四处乱窜,当旋风飞掠过守门狗头顶时,拴在桦木桩上的毛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冲动而警惕地吼叫起来:嗷,嗷嗷……待看见主人满脸的怒容,便赶紧闭上嘴巴,把扬起的尾巴收伏下来,夹在双腿之内,眼光也随即变得温良,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讨好的神情。

扎西多吉转身吼道:“连你也不认识我,不知道好歹了吗?”

毛狗见到主人眼里的怒火,知道自己不小心惹火烧身,便“嘤嘤”低吟,仿佛在说:“我错了我错了。”然后伏身趴地,把头颅耷拉下来。

扎西多吉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把屁股后面的袍褶甩荡得两边晃悠,如同那里藏着一只胡乱飞扑的鸽子,翅膀一收一缩……

扎西多吉穿过底层廊道,道上的尘土急急腾飞;蹬蹬上楼,楼板晃荡,扶手在呻吟;当充盈暴烈的身体抵达家里时,屋里的空气骤然间凝固冷却,一下子,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了。

扎西多吉坐在卡垫上了,嘴巴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

“啊,啊,阿克顿巴,阿克顿巴,你这个猥琐的男人,胆大妄为,敢与本老爷作对,你是吃了豹子胆。啊,啊。”

仆人阿姆低眉顺眼地远远地站在一根立柱旁,眼角的余光捕捉着老爷的举动,看老爷指示什么。

“啊,啊。本老爷把你像一个虱子一样掐死。让你悔之不及!”

扎西多吉自言自语道。盘腿而坐的身子在卡垫上一蹦一跳,像一个极不安分的猴子。

阿姆看着,心里那样一想,嘴角就浮起浅淡的笑意。那笑意一出来,心里一惊,赶紧把头更低地埋下去。

这时,扎西多吉的吼声传了过来:“你就不让老爷喝一口热茶吗?就只会傻呆呆地站着吗?”

“是。老爷。”阿姆赶紧应声而上。

阿姆刚舀上茶,扎西多吉端起银碗张嘴灌下去,哪知一急,喉咙里呛住了,老爷喷出还在嘴里的茶水,一边咳嗽着一边骂骂咧咧吼道:“怎么谁都想跟我作对?啊?!”

阿姆看见老爷的眼珠瞪得如铜铃。

扎西多吉把银碗重重地磕在灶边的木台上。

“傻女人,你立刻去唤管家来。他死到哪里去了?”扎西多吉对阿姆吼道。

“是。老爷。”阿姆迈着碎步匆匆而去。神情像是得到解脱似的轻松。

不久,老管家赤称来了。他一边念着经,一边喘着大气,一摇一晃地进到屋里。屋里的光线随着他的身影一明一暗地变化。而远处透过木格窗棂照射进来的银亮阳光使屋角暗地显得越加幽暗了。

老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灶旁,还喘着大气。他没坐到垫子上,也看不清楚扎西多吉的脸色。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一缕缕变得缓慢而有节奏了。

“你说,牦牛能钻地吗?啊啊,你说说!”

“什么牦牛…钻地….,老爷,你说什么呀?还是我的耳朵不管用了?”管家对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耳朵有用吗?你的眼睛有用吗?我看,通通无用!你们的五官全坏掉了!我家的牦牛数都够吗?你清点过吗?下人们怎么在做事,你这管家清楚吗?天要变了地要塌了,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吗?”

管家张着嘴巴神情无辜地看着老爷。

从扎西多吉的骂声中,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管家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老爷,我即刻去查实。”管家说。管家转身要走掉时,心中浮起对阿克顿巴这个千古奇闻般“游戏”的某种好玩却难以示人的心绪来:“这个老狗,也想得出来。嚅嚅。”

“我不是让你查实!查实?我老爷的牦牛都到地里去了,你还查实得回来?我是让你去狠狠地惩办这个小人!知道了吗?你的耳朵装进我的话了吧?”

“是的,老爷。”管家从容答道:“他能让牦牛钻地,我就让他钻进地里去。”

屋子里的光线又一明一暗地变化。当那个身影晃到门外后,断头的光线才再次被接续,光明、黑暗和灰色的乌蒙蒙地带又各自泾渭分明地相融于屋内。

扎西多吉感到自己愤怒的火气卸下许多,呼吸又开始变得顺畅通达了。

“谁跟老爷作对了?惹你生那么大的火气,这火要把咱们家都要烧起来了。”

是老爷女人的声音。女人回来了。阿姆跟在女主人身后,躬着腰身,一副随时准备听候主人吩咐的样子。

5.惩罚

 

阿克顿巴哭嚎道:“求求你管家,饶过我吧。我的身体也是血肉长的呀。”

管家斥责道:“你偷牦牛时心不是肉长的吗?你演示牦牛钻地的神通时心不是肉长的吗?现在,你就没有神通了吧?阿克顿巴,该是你显男子汉本事的时候了!”

“管家,我哪里有什么神通啊。我不过是个连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的男人。如果说有神通,是老爷的牦牛有神通啊。”

管家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说说老爷的牦牛有什么神通?”

阿克顿巴道:“它托梦给我:‘阿克顿巴,明天我要钻到地里去。我不想活在人间了。我看还是地下阴间生活好。’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于是,它就如此这般的说了那个办法。老爷,我看,这牦牛毕竟是老爷的牦牛,可不是一般的畜生,它一定要当着众人的面显示奇迹。老爷呀,我完全是遵照老爷牦牛的旨意执行的呀。”

“嚅嚅。好个油嘴滑舌的阿克顿巴。你倒无罪了。有罪的反倒是老爷的牦牛了。”

“正是,老爷。天上的太阳作证,地上的众乡亲可以作证。”阿克顿巴神情凛然地答道。

“好。很好!那我也让皮鞭为你作证,让棍棒为你作证!证明你阿克顿巴的清白无瑕。”

阿克顿巴又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给我狠狠地打!”管家对男仆役下令道。

于是,皮鞭带着尖锐的哨音落在阿克顿巴的背上,阿克顿巴的眼泪一次次随着嚎叫飞溅出来;棍棒以它的稳重厚实与劲道一次次沉闷地撞击阿克顿巴干瘦的臀部,阿克顿巴的哭声一次次迎合棍棒与血肉的猛烈咬合。

最后,阿克顿巴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像从骨髓里渗出。

他终于喃喃道:“我说,我说,管家。饶过我吧。”

听到阿克顿巴要交待了,扎西多吉下楼来了。

“阿克顿巴,戏耍本老爷是何居心?你当我是小孩子吗?连三岁小孩子都不可能相信牦牛钻地的事情你都敢演示来骗老爷。”

“老爷,一个人当小孩子好啊。你虽不是小孩子,但有些思想不就像小孩子吗?”

“什么?你说什么?!”

“你以为自己的财富是你自己的,但我觉得不是。你走的时候连一颗针都带不走。”

“你诅咒本老爷——”

“不,我哪敢。把财富真正施舍给别人,那财富才算是你的。”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我的财富怎么花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毫无关系。”

“真的与别人毫不关系吗?老爷,村里已经开始在饿死人了。众乡亲相邻相处的,你真的忍心看着他们饿死啊?连你的牦牛都不愿意呀。难道人连畜生都不如吗?”

扎西多吉怒吼道:“阿克顿巴,你又变着花样来骂老爷?”

扎西多吉对管家下令:“给我狠狠地打,打他个半死不活,让他像个瘫痪的狗一样只能拖着双腿行走。

“你只要解气,你就打吧。反正我自己的身体也不是我的。”阿克顿巴闭上了双眼。

哈哈哈——围观的众人轰堂大笑。

管家也笑了:“阿克顿巴,被打糊涂了吧?我看你越糊涂越好!给我打。”

在皮开肉绽的声音中,老爷背着手又回屋里了。

阿克顿巴昏厥几次又醒了几次。

中间又断断续续与管家几番对话,但始终也没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令管家更加气急败坏。

“阿克顿巴,你这样戏弄我家老爷,分明是想让关于他的笑话长久留在人世啊。”

“大管家,你管得了老爷身后的事吗?我倒觉得人人都想留下一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曾留下。也许……”

“也许什么?”

阿克顿巴“咯咯”地笑起来,身上的痛楚也暂时地忘记了:“也许我阿克顿巴的名字倒会留下。”

“呀呀!”管家没好气地说:“那我让皮鞭的印痕也烙在你阿克顿巴身上吧。这样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于是,“啪啪”的皮鞭声又一次次清脆地响遏行云。

阿克顿巴又大声呻唤:“让你的老爷睁眼看看村人的处境吧。他难道一点善心都没有吗?就忍心看着众乡亲饿死吗?佛菩萨啦!还有这样当老爷的人!”

“那是老爷自己的事。阿克顿巴,用不着你替老爷操心!你就好好哭喊吧!

双手被捆扎吊在核桃树下的阿克顿巴又晕厥过去。

这时,一直站到房顶观看的扎西多吉解气地笑了。笑过之后,心里又感到隐隐的疼痛。那痛处不是缘自惩罚阿克顿巴,而是因为阿克顿巴的“疯话”激起了内心的某种波纹。

那一天傍晚,扎西多吉带着一位仆人来到河岸修行者的山洞中,修行者似乎进入了某种甚深的禅定里,双目深闭,脸上充满了一片宁静祥和之光。他与仆人双手合什向修行者致礼。修行者仍无动静。当仆人为着老爷的脸面想搅扰修行者时,扎西多吉制止了。当俩人退身而出时,修行者却睁开了眼睛。眼光久久停驻在俩人身上,似乎在穿透迷雾想看清某种遥远的影子。老爷感到不自在了。当修行者看见丰厚的供养之物时,开口问道:“是赫赫有名的扎西多吉大人吧?”

“不敢!”扎西多吉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很受用。

“我依靠褴褛法衣即知足,依靠菲薄斋食即知足,依靠简陋卧具即知足,哪里需要这些?你拿回去吧。”说完,还很骄傲和满足的样子,拉抻一下破烂的衣物,再裹紧身子。

“别…别——也算我积一点功德吧。”当扎西多吉觉得自己在像求人接受的样子时,心里又老大不高兴了。

这一切哪里逃得过修行者的法眼?修行者深深地看一眼扎西多吉之后说:“人心是多么骄傲啊!不过,一切现象都是心的幻象,一切世界都是心的杰作。呵呵。”修行者独自开心地笑了。

修行者又坐直身子,闭上双眼。

扎西多吉再次双手合什知趣地离开了。

修行者并不睁开眼睛,朗声吟诵:“我独自一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己是自己的仆人,我没有‘自我’的任何执著,也没有任何敌人。

扎西多吉嘴里发出一声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为什么叹息。

 

(作家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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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 本文由 发表于 2024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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